2010年10月21日 星期四

Deaf 耳背



北京能沖洗黑白照片的地點不多,為了在出發前再次確認手上相機能正常的過片,從事記錄工作,得找個地方在入山前試沖一捲。沖洗地點對初抵異城的人來說並不好找,跋涉了很久,在地鐵轉了幾個更形陌生的圈。

在進入山區前每日滿檔的忙碌作業中,對懊熱天氣稍嫌不耐,但事情算是辦妥了。

離開沖印處前,有個外國人正與櫃檯有所爭議,內容大抵是對方未給他當初談好的百分之十折扣,想請人翻譯排解,否則拒絕付費。

我了解在這頭那種常對報價苦笑的感覺。

在大致熟悉民生行情前,我還發展出獨特的肥羊詢價法。拿兩包不同的零食去問價錢,一包真的想吃的,一包是道具,當店家對第一包報出給觀光客的高價,你就作出詫異表情吐吐舌頭放回去不買了,對方知道你可能對當地行情有些底,再問第二包時,通常就是頗具成交誠意的價格。

基於曾體會過剛陷入陌生文字系統地域時的毫無頭緒。
總之,人是靠過去開口了。

對方就是來自那個曾經讓我有些茫然的國家。


在他急切的解釋聲中,我要了計算機,除了一下兩個數字。

「他們已經給你打折了。」

「他們答應給我百分之十的折扣,當初講了很久,我才願意送洗的。」

「我知道,不過你們已經算你九折了。」

「沒有,他們有少算,但是不夠,請妳幫忙翻譯。」

我把計算機螢幕轉向他

「是的,他們算你百分之十,甚至更好一點,將近百分之十一」

「不不不,的確有打折,但不是講好的折扣,請妳告訴他們這一點。」

我又敲了一次計算機

「你要不要自己按按看,就這兩個數字。」

雖然他如此篤定的語氣已經讓我遲疑。
但是幹總不會歐洲分子跟分母的位置和亞洲相反吧!

「我真的需要說明這部分,我花了很多錢,我想確定得到想要的東西。」

他激動的說

「我明白,但是我也想在開口前確認金額確實有誤。」

這傢伙的確一次花了相當於兩萬台幣的金額在這筆沖洗帳單上,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已經順利溝通完他關於光碟拷貝數量的抗議、關於要紙箱郵寄的要求;要硬紙板特殊尺寸寄文件的挑揀、求證確認改曝光質的每張加價的要求,每樣都得到他想要的完美解答。

但見店員絲毫沒有看向帳單總額的部分,他大概有猜得出我還沒有跟對方提到最後總價的質詢,而且,我明顯打算走人了。在此之前,這位老兄絲毫沒認真看向這兩個數字之間的意思,好像是用藝術,去感受兩數字之間的相對關係。

他的眾多要求其實還算合理,這些細節都是一般消費者想出聲而且可以出聲的,重點在於三方溝通時貫穿全場的受迫害意識,管你底片裡去的是巴基斯坦、印度、還是土耳其或阿富汗,而其神經質的氣息也許來自長途旅行所繃緊的精神狀態,但這安撫情緒的旅程對我而言算是夠長了。

沖印社服務人員有求必應的友善態度讓人猶豫是否要誠實轉達全部,所以這些多餘的情緒全被中間人給吸收,店員大概不太懂這傢伙比手畫腳青筋爆露所講述的,怎麼是如此溫文有禮的請求,一直微笑著。

到最後我已經由對同路者給予幫助的舉手之勞,轉而假想自己成共同對抗國族主義成見,路見不平的英雄了,這樣下去不行。

在釋出收妥隨身物品紙筆的身體訊息,我閃耀著離開意向明顯的快門倒數紅光後,他意識到什麼,趕忙在計算機上敲了敲兩個數字。

然後大概終於發現折扣這種事在數字間的關係不該用萬有引力去感受,站在他自己的星球上簡短而喃喃自語,像對哥白尼般的道了歉。


「妳從哪裡來?」

「我從台灣來,我是台灣人。」

「所以妳不是日本人」

「我是台灣人。」

「可是妳的穿著看起來是日本風格。」

「我是台灣人。」

穿著快乾七分褲加米色短褲,看起來的確不像在活在江戶時代,就是在流行雜誌裡,可是我別無選擇。

「跟去過日本有點關係,不過我是台灣人。」

「所以妳是中國人?」

「我是台灣人。」

( 是怎樣,台灣人這英文單字你硬碟讀不到是不是?)

「可是妳講中國話?」

「我們語言是相同沒有錯,但我是台灣人。」

「喔,可是妳講中國話,而中國話英文是Chinese。」

「奧地利人講德語還是奧地利人;加拿大人講法語是還是加拿大人。」

「這不是一樣的情況,他們沒有獨立的問題」

( 你也有獨立的問題,你的邏輯能力有隨隨便便就統一的問題。 )


法國人的浪漫,大概都是這樣掩著耳朵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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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北京 三影堂

2010年10月18日 星期一

Canyon Circus 讓道




                                                        新武呂溪溯關斷Ⅱ / Taiwan . 2007


這是條偉岸瑰麗的峽谷,而我們在其中溯行。隊伍成員已被集水區所收括的巨大水量與毫無冷場的地形操持到相對無語,幹聲連連。但心底猜是維持高度興奮的狀態,因為成員少,交替的繩伴少,就像水上樂園不用排人龍玩滑水道被強迫接關一樣,攻擊手與確保者間頻繁且交替不斷的解除系統,架設系統,解除系統,架設系統,轉身就是下一個挑戰,甚至不需要說好誰是先行者,誰是跟隨者,誰在繩子盡頭從後面上來,越過地形看了後頭的溪谷一眼,繩頭端著就繼續認命上了,那種持久不散的待命感,讓人所有感官都處停留在敏銳的邊緣。

此時眼前出現個夾岸數十米高的長廊,只要跳跳石頭即可穿越,不需要架繩,算是個正當時候的友善間奏,兩人前後錯落,在水中低頭專注的走著。

突然間,你們一起抬頭。空中墜下大小不一的石塊,落在水裡撲通撲通低在前方發聲,沒有人再向前,轉而側耳傾聽其方位何來,這可不是什麼浪漫的大珠小珠落玉盤,而是切切急急的顫音,核桃稍大的石塊若是從高處落下,在頭盔上照樣造成拳頭大的裂口,遑論頭骨之下的大腦安危。落石,一直是溪谷危難成因的主要殺手,成因為地貌變動、天降沉雨、或甚至山羌從稜線旁走過。

若用二次大戰的空戰轟炸史來語言,大自然一直是有絕對制空權的。落石亦像山谷中走出積雲的落雷,對付它最佳的方法就是閃避,若是閃避空間有限或走避不及,那就停留在原最適切處,正面迎向落石方向,直直盯著它向你而來,如此才能精確判斷它可能的最後落點,決定移動的位置,石頭可能中途彈跳,改變路徑,或因碰撞而產生新的迸發,牢牢的盯緊它直到最後一刻,然後毅然決定逃跑方向,顯然比抱頭無視一切,更能保住性命。

山下,人還是偶有逼不得已的時刻,得穿越天災後的柔腸寸斷,公路上的危險路段,這時除了開車的駕駛,我們一樣牢牢仰視路旁邊坡上蠢動的石塊與泥流,甚至伸出了頸脖。奇怪的是,有時反而索性倒頭大睡,把一切交付給駕駛與上帝,因為過就過了,過不了豈不只是全程目睹自己的死因而已,不如交給命運踩油門就好,心態上,就像接受這一切,像是共同承擔,亦共同享受人類過度開發、咎由自取的罪責。

在落石這個話題上,我遇過兩個自己可能裹足不前;但他人絲毫不受影響的例子。一次是冒著槍林彈雨般的落石,背著三角架在濃霧中穿越土石流的測量人員;一次是攔車時遇上開著貨車在東岸運補貨品的司機,他告訴我等待的訣竅,把車停在路邊觀察落石滾動中的大小;乒乓球、高爾夫球、網球大的落石都還可以加緊速度搶進,等到像拳頭大了,就不可以再強行通過,說得好像崩壁頂端有台發球機一樣。聽完後我下了結論,這球局我打不起。

戶外對他們而言並不休閒,然而生活中的現實顯然更為兇猛。故事的真實部分是我們跟進了那隊測量人員,經歷了此生最驚險的幾個片段之一,隊友E還在石塊四處迸射的恐怖中,矮身在百米土石流裡暫有植披的孤島接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不是我們以為的登山口接駁人員,而是他的人壽保險經紀,要與他討論他的保單更新。這實在太戲劇性了,我與他都在腦海中浮現了那著名的保險公司廣告對白:「世事難預料,對人要更好」,兩人不由自主的相視唸完,同聲在句尾補了髒話。

所以,是否我不該在此討論如何面對落石;而應該檢討自己為什麼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因工作而身陷險境的理由比較高尚,為自身愛好作選擇的人就缺乏評估? 如果你不出發就通通沒事了,這些落石就會窩回巢穴或化身為七彩彈珠滾落,因為它們只攻擊特定的對象。

一個不能正視風險,接受風險,討論風險,大多數戶外意外事件的看法多以搜救浪費公共資源做結的社會,無法建構完整的危機處理能力,也將缺乏長遠規劃教育系統,解決基礎問題的機會,因為它對眼前看不到的成果缺乏延續的耐性,對躍昇所必然的痛楚視為妖孽,民眾對自身行為所應具有的責任意識,也終究沉眠不醒。因為不相關,不理解,所以建議或強制他者的逃避,就能在短時間內回到假性的原點。

不去戶外運動而能浪費社會資源的方法還有很多種,人在戶外運動所建構的心志價值能回饋社會多少也難以從表面上衡量;但死亡的樣貌一直都沒有改變,對傷害的恐懼在每個人的心中一切平等,對身心安頓與自由意志的追求,則只差別在人生時間的先後。

這是一個不冒險的社會,然而卻停留在險境。

事實上,我一點都不以上段戰場般的經歷為傲,E也沒有馬上當場加保兩百萬,我們不應改變自己原來的判斷與決策,這段文字只是想警示,當有前行者於心頭投下漣漪時,其在理性上對不合理的行為如何潛然誘引。而從這位司機身上,這段海岸的談話則揭示了保持人與人之間的相容,才是永遠必要的立場,其也許不會改變自己對某些交通建設的看法,然而站在同一塊土地上,理應產生更多形式的理解。

不過,時間還是持續得太長了一點。原來是猴群正在橫越峽谷上空,而且是個成員不少的大家族,一隻接著一隻,在十數層樓高的夾岸岩壁上,魔幻而迷人的連續飛躍。

偶爾,你還看得出這遷徙途中的劇情,小猴走到了樹梢盡頭,在搖晃不只的尖端遲疑後又退卻,倒車撞上了後頭的等待者,被後頭的成猴竣然拒絕,還伸出前肢加以催促。只好以彆扭之姿再次上前,假動作試躍了幾次,終於一舉撲抱住對岸的樹梢,踉蹌的攀上枝幹。

你幾乎就要鼓掌。

溪底空間還算大,只要願意等待牠們通過,沒有人有立即危險,我們索性就在河床上找塊偌大的巨石,仰躺在這大理石溪谷的底層,觀看牠們的經過,這山谷中的馬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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